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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谷风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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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嘉胃不太好,每顿膳后必吃一小杯烫酒暖胃,都是归我负责的。那日酉时,他正在堂上誊录司空府新晋文员的籍簿。我一走近,他便从铜油灯下抬起头来了,却并非打量我,而是放下竹简,疲惫地攥着兔毫笔揉摁醒穴。

那晚,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带格子咖啡色裙,手里还捏着一顶褐色贝雷帽,于是我在屏风前站定,提着百褶裙摆绕了两圈,歪头笑着问他:“奉孝先生!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呀?”

郭嘉笑而不答。

“好久不见,好久不见!”他只是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,还微微起身。

“午后不是刚来过吗?怎会好久不见呢?就算是奉孝先生忘记了,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

郭嘉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开玩笑,于是扬袖坐在蒲席上,笑得说不出话来,髭须一抖一抖的。

赤壁回南天,前后又是雨季,很少有晴天,于是某日上午刚一放晴,我高兴极了,就骑马到奉孝先生府中去了,跑上阁楼时还喘着气。奉孝先生说:

“来啦!”

我说:“来啦!”

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。奉孝先生就问我:

“有什么事吗?”

我说:“天晴啦,太阳出来啦。”

奉孝先生和他夫人都笑了,那是一种,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。

这时,小郭奕一看到我,就非拉我到前院里和他一道玩不可,拉我的头发和长袖。

“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?”郭嘉分析道:“他看你梳着辫子,和他差不多,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,就看你小。”

郭夫人于是问小郭奕:“你为什么喜欢她呢?不喜欢别人?”

“她有小辫子。”说着就又蹦蹦跳跳来拉我的头发。

又一日,我坐在妆案前梳着长发,正想盘个汉代最流行的倭堕髻去赴宴,郭嘉见我没有绸带束发,便从漆匣里取出一条纯白的,一条绿边纹花的,让我选一件。

“我可以都要嘛?奉孝先生?”我仰起头,笑得像个孩子一样。

“其他的都依你,但这个不行哦。”郭嘉又笑了,像个慈祥的老前辈似的拍拍我肩膀。

于是我只好丧气地垂下头。

“是去见子建公子吗?”他补充问道,笑呵呵的,“那还是绿边的罢?他会喜欢的。”

“可是,纯白的才跟褐色裙子搭色呀,他喜欢青春的颜色,却并不代表会喜欢我”

郭嘉莞尔,却又叹气,安静地不说话了。

没关系的,人生就是这样的。我在心里听到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话。

“阿姊,你说,冲儿长大以后,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?”

“识狱断案的廷尉?举孝廉的尚书郎?明是非承礼教的教书先生?总归是仁孝机警,忠义双全,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!谁知道呢天神保佑每一个纯真善良的小孩,如果有机会,我真想带你来我的世界呢。你会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,长得很高很高!你一定会拥有很多兴趣爱好,二次元、宠物猫、游戏、绘画、钢琴、西装、赛车一个都不会少。多美好啊”

“那你相信人有来世吗?阿姊。”

“怎么没有呢?”

“那边会很恐怖很吓人吗?”

“不会的,你别怕。有我在。”

“那冲儿走了噢阿姊,你好好保重。”

“嗯”

我掩袖止不住地啜泣。

在那样幽闭狭小的山谷里,我听不见,也看不见。可在疾病的作用下,我与朝思暮想的亲故重逢了。前世的,今生的,都在梦中邶国的黑暗山林里交融了。

“一弯新月升起了,我们借助淡淡的月光,在忽明忽暗的梨树林里走着。山间的夜风吹得人脸上凉凉的,梨花的白色花瓣轻轻飘落在我们身上。”“白色梨花开满枝头,多么美丽的一片梨树林啊!”那是中学课堂孩童在诵读。

“习习谷风,以阴以雨。黾勉同心,不宜有怒。采葑采菲,无以下体?德音莫违,及尔同死!”“泾以渭浊,湜湜其沚。宴尔新昏,不我屑以。毋逝我梁,毋发我笱。我躬不阅,遑恤我后!”那是大学课堂我在手捧诗经˙邶风咬牙切齿。

常年处于高度精神紧绷的状态,间歇性的无名啜泣与言语辩论是唯一缓解的方法。她很爱她自己,其实。她什么都明白,但什么都咬牙忍着,装糊涂卖疯。

人类竟然要活着忍受深不见底的孤独。

真是一场噩梦啊。

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呢?就此结束还是继续戴着孩童的面具苟活?痛快宿醉后,在暴雪的傍晚时分惊醒,分不清时间和地点,只是迷蒙的脑海中,始终徘徊着一个个熟悉的背影,他们转过身对着我笑,都是我最爱的人。任氏的哭声使我耳不忍闻,恍若就在昨夜,死神亲切地拥抱我,一边使我浑身冰冷麻木,一边试图掐断我的脖子。

那么多年过去了,怎么可以还是像个死掉的衰小孩一样。幸福与快乐怎么捞也捞不住,全赖文明时代培育的理性强支撑着心智,不许哭,会得胃病凄凉地凋零在华丽的屋子里,不许难过,要相信铺满阳光的幸福花路。说,多说一些,缺少什么就说什么吧。至少,还有活着的念头。总不至于绝望。

众生朝拜神明,却让俗人享受了香火。神明庇佑不了弱者,阎罗殿也不分贵贱。

被裹挟着站在那悲哀的山巅,我只得到了凛冽的寒风。

“你醒了。”

“”

“节哀。”

“”

“人都被拉走了,某人却坐在雪地半晌,还把腿冻伤了,这就是你的反抗?呵,愚蠢。”

“你不该是温情脉脉的模样,伯仁公子。我很不习惯。”我垂着眼帘,费力支起身,靠在榻梁。

“上回的事,考虑得怎样?”

“抱歉了,我这蕙兰院太小,容不下你的野心与抱负,请自便吧!”

夏侯尚皱眉不语,单是半只手拧着我额头,令我与他双目相对。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军士意气,皮肤有些干裂,耳垂还留着冻疮,裘披在肩,甲片寒光烁烁,虽看着比曹丕年纪还大,却总在我面前像个嘴毒心狠的无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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